- 发布日期:2025-04-13 16:51 点击次数:126
哥们,这书绝了!男频爽文新高度,读起来简直停不下来!主角逆袭之路,燃到爆炸,每次翻页都心跳加速。作者脑洞大开,剧情跌宕起伏,我直呼过瘾!别告诉我你还在书荒,错过这本,你绝对会拍大腿后悔!赶紧的,加入书架,咱们一起爽翻天!
《大明元辅》 作者:云无风
第001章高拱起复
隆庆三年,十二月初十,河南新郑大雪纷飞,田间地头早已一片雪色。
新郑县城并不甚大,雄伟云云固然无从谈起,但被这瑞雪一衬,却也多了几分素雅。
大雪隆冬,寒风凛冽,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一些。
说来也怪,近些年来,一年赛着一年冷。这般寒冷的日子,若是寻常时节,自然甚少会有人出行,但今日的新郑县城城门之外却是热闹非凡,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人,这些人全都围着几辆马车,像是在为谁送行。瞧这人群的规模,怕不有一两百人之多,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些人要么身着朝廷官服,要么锦衣华裘,就算是随行而来的仆人,也都穿得干净整洁。以区区新郑县的规模来看,阖县官员、乡绅怕是一个不落全都到了,才能有这般光景。来的这些人年岁相差甚大,老少青壮皆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带着热情而恭维的笑容。
在人群中间的华贵马车前,只有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年约六旬,方面阔额,蚕眉深目,虽然身上不过是一袭普通文士布袄,却偏能穿出傲然不群之像,若非那一把大胡子显得突兀古怪了些,活脱脱便是李白再世。他身旁的小男童不过六七岁上下,长得粉雕玉琢,让人见而生喜,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格外灵动有神,转睛之间尽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这老者不但长得像是多了一把大胡子的李白,连说话也一般豪气,此刻正见他抬手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诸位,诸位!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高某此番回乡时近两载,多承诸位不弃,往来谈学论道,不亦快哉!然圣人相召,言辞恳切,高某虽然老病,不敢以此相辞,纵是顶风冒雪,也当早日回京,以解圣忧、以尽臣责。诸位不必再送,来日高某致仕回乡,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众人又是一阵客套,高姓老者只是面带微笑,矜持着颌首致意。
他身边不知何时转出一人,低头哈腰地对老者道:“高阁老,自打您老离京,皇爷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整日价念叨着,就望着您老早些回去呐。您老是不知道,打您老走了之后,外廷的麻烦事儿,那是一天多似一天!皇爷烦得呀,恨不能眼不见为净,不搭理他们才好。眼下总算是内廷外廷都觉出味儿了……要说咱们这隆庆朝呀,那真是少了谁也少不了您高阁老呀!这不,才有了皇爷八百里加急召您老进京起复不是……”这人身上穿着宦官袍服,年纪大概三十左右,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声音有些嘶哑,一番话说得恭恭敬敬。
老者收了笑容,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这些闲话就不必多说了,不就是想问我能不能走了吗?走,现在就走。务实,来,三伯抱你上车。”最后那句却是对他身边的小童说的。原来这年纪看似祖孙的一老一少,竟然是伯侄关系。
那宦官听了,忙不迭道:“岂敢劳动高阁老!”说着朝那小童道:“小公子,咱家请您上车。”他说是请,其实已经半蹲下,做出了要抱的动作。
那小童却嘻嘻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陈公客气了,我自己能上得去。三伯,还是您老先请。”倒是一副小大人模样。
他当然是个小大人——他前世乃是某镇的一把手,年已三十出头,是县里秘书出身、前途看好的“年轻干部”。某一日因为整修省道,镇里要拆一座早已破落得没型的明代道观,他怕当地民众不满,亲自前往督导,却不料莫名穿越成了刚刚出生的一名婴儿,然后就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明朝。数年成长下来,按理说心理年龄都有差不多四十岁了。
好巧不巧的,他前世叫高务实,这一世竟然还叫高务实。只不过前世叫“务实”,是因为当时流行的口号是“求是务实”,高父当年也是知识分子,觉悟还算不低,正巧儿子出世,干脆就给儿子取名务实。而这一世,“务实”这个名字却是因为他出生于新郑高家,高家乃是当世实学大家,族中长辈累世为官,而其三伯高拱,不仅是当世实学宗师泰斗级人物,更是当今隆庆天子之帝师,曾任内阁大学士。
当年他的三伯高拱——也就是此刻他身边这位老者——回乡省亲,因高务实的父亲其时在外为官,不在家乡,作为同胞兄长的高拱便为其取名“务实”,“务”字是他们这一辈的辈分,而“实”,指的便是实学。
见高务实这般答话,高拱只是笑了一笑,倒也不以为意,一撩下摆,踏着软木锦蹬便上了车。高务实也不耽搁,跟在他三伯身后,麻利地踩着锦蹬上了车。
待两人先后上车,那名传旨的宦官却并不敢与高阁老同乘,而是在向随行众人叮嘱一番之后,另外去了一辆朴实不少的马车。
马车之中,便只剩下一老一少伯侄二人。
车队行进了一会儿,城门口礼送阁老的人们早已散去,消失在雪色之中。高阁老轻轻抬手掀开窗帘,看着倒退而去的乡间雪景,忽然轻轻嗤笑一声:“务实,你猜猜看,得到我起复回京的消息之后,这天下间会有多少人提心吊胆、食不知味?”
高拱起复,这件事在明朝历史上可算得上一件大事。不过既有起复,自然先有离京。
当初严嵩倒台,徐阶上位为首辅,为了示好唯一的皇子朱载垕,于是推荐他的老师高拱入阁辅政。徐阶原本以为高拱这个后生晚辈被自己推荐入阁之后能感念恩情,成为自己的助力,却不料高拱知道自己作为唯一皇储的老师本来就一定会入阁,而他历来胸有抱负,根本看不上徐阶这种一心只为做官的老派官僚,没多久就跟徐阶有了龃龉。
再后来身为高拱弟子的隆庆帝登基,高拱愈发想要刷新吏治、重振朝纲,与徐阶的矛盾更加尖锐。试想那徐阶为相近二十载,在严嵩当政之时都能明哲保身,维持住自己在内阁的位置,又岂能容忍高拱与他作对?于是立刻动用各种手段,最终挟言路之力逼得高拱连上十余道奏疏请辞,黯然下野返乡。
可是仅仅一年有余,徐阶就因为过于纵容言路、限制皇帝而失了圣眷,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被皇帝直接批准,退休致仕!
徐阶一退,皇帝想起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召回高拱、回京复相!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只是按理说,这种问题岂是一名七岁左右的小童所能知晓?然而高阁老偏偏就这么问了,高务实也笑嘻嘻地答了:“三伯,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您老根本不必在意,眼下的关键是,您老打算怎么做。”
“哈哈哈哈!”高阁老仰天一笑,仿佛发泄了一下一年多来积压的怨气,才道:“你这小家伙,倒是一针见血,有时候我都恨不得马上看到你长大成人,看看到那时候你的本事究竟多大……不错,现在的关键不在于他们,只在于我将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们。”
“那您老打算?”
高阁老有心考校这最被自己看重的小侄儿,微微挑起眉头:“你不妨猜猜看。”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不过也并不怯场。他当年原本就是明史爱好者,做秘书时更是熟读了不少史书用以充实自己,而对于隆万大改革时期的历史,他甚至还写过几篇分析文章发表在县报上,也因此得了领导看中,被渐渐赋予重任。
事实上他对高拱这个人的能力和抱负原本就颇为高看,总觉得如果是他在万历初年继续主持改革,很有可能比张居正干得更好。因为此人的气魄和胆识,其实比张居正更胜一筹。可惜在原本的历史中,隆庆帝刚一驾崩,高拱就被张居正与冯保联手陷害,最终丢官去职,黯然返乡,数年后郁郁而终。
这本是历史的悲剧、大明的损失,却不料自己竟然能穿越成高拱的侄儿,这简直令他惊喜:终于有机会尝试自己当年的“狂想”,让高拱在万历朝继续为相、推行改革了!只要自己能帮他一把,让张居正、冯保的伎俩无的放矢即可!
至于高拱眼下提出来考校他的问题,他也有自己的思考。
高务实觉得,第一种可能是,高拱此番是以无双圣眷为倚仗强势回京,摆出强硬作风,横扫一切曾经跟他作对的魑魅魍魉,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罢的罢,该贬的贬。甚至对退隐松江的徐阶也可以有些敲山震虎的表示——徐阶毕竟已经去位,他人不在中枢,影响力总要打些折扣,以眼下皇帝对高拱的倚重,谁还能反对得了他?只不过……这么做必将导致朝局动荡,没个三年五载的时间,怕是不能完全平复,而高拱却是个想为天下做一番大实事的人,因此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其实大明朝廷中枢之内,阁部相争久矣。原本,这些年因为严嵩的关系,内阁权威日重,即便严嵩去位,这种局势也并不会立刻改变,正是刷新政事之良机。谁料先出了个徐阶,为了打压高拱,搞得科道日盛,几不可制。而他在害得高拱被逐之后,自己也为皇帝不喜,首辅的位置根本坐不稳,最终也只落得个黯然回乡的下场。
可是他这一走,内阁依次递补,居然轮到李春芳这个没担待的成为首辅,六部和科道几乎都要反过来骑到内阁头上去了。而实际上六部、科道人浮于事久矣,但凡遇到点什么事,除了互相推卸责任,还能做什么事?
久而久之,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此番起复高拱,其实就是想让高拱回去主持大局,收拾一下这个乱摊子,让他省点心。如此,高拱若要行雷霆手段,同时追究当初之事,皇帝倒是一定不会拦他,而皇帝既不拦他,也就没有人拦得了他。只是高务实知道,以高拱的为人,却不可能这么做,他毕竟是个一心要改革,一心要辅佐隆庆天子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会因为一己私怨而搞得天下不宁。
于是高务实先定了个基调,道:“您本可以挟圣眷而大杀四方,但那会动荡朝局,我料三伯不会如此。”
高拱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一叹,看着侄儿的眼睛:“务实啊,你说得不错。我辈读书之人须当时刻谨记,做官是为了更好的做事,这是初心,也是根本。就像当初我与他们相争,目的便是为了做事,而如今之所以愿意领旨回京起复,还是为了做事。可世间之事何其多,又岂是我一个人就做得完的?那些当年反对我的人,也未必都是不会做事亦或不肯做事之人,他们之中也还有不少人是值得挽救一下,让他们走回正途的。所以,这顿杀威棒呀,能不打就不要去打,至少也该先记下来,万一……以后再打也不迟。嗯,你还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笑道:“第二种可能嘛,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回京之后,您老该干嘛就干嘛,对于之前的那些事,就全当没发生过一样……但我料三伯也不会做此选择。”
高拱当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种方式,在后世一般称之为冷处理,这么做会在一时之间让某些人判断不出高拱究竟打算如何,就好比一个捏紧了却没有打出去的拳头,比乱挥乱打更有威慑力。如此一来,这些人投鼠忌器,短时间内必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变成出头的椽子。这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先潜伏下来,以避开高拱的锋芒。
如此,这段时间之内,高拱想要做什么事,阻力应该不算太大。只不过,接下来等他们按捺不住,或者觉得风头已过,那就难说了。所以这个办法其实实在是个下策,除非高拱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他们,否则是也不会选择这么做的。
果不其然,高拱听了,顿时摆摆手:“做大事虽要思前想后,尽量确保万全,但深思熟虑与举棋不定是大不一样的。若是真照你说的这个下策一般,那我就不过是个优柔寡断之辈罢了。嗯,的确是下策,不提也罢。那好,这第一条和第二条都被你自己否决了,看来你眼里的上策,该是这第三策喽?那就说说看吧。”
高务实笑道:“我名教何以为‘名教’,乃是因为圣人讲究正名、教化。依侄儿所料,您此番回京,纵然碍着朝廷惯例,一时难居首辅之位,但想来也当行首辅之实,佐天子而教化万民也。三伯,这文武百官说到底,其实也是‘万民’的一部分,若能教化的,当然要好好教化……教而化之。”他将最后这个“化”字不仅拖长,还说得格外重一些,显然是有所指。
高拱见自家侄儿一脸狡黠,忍不住脑子里蹦出一个词:“小狐狸”。不禁失笑,佯拍他一下小脑袋瓜子,道:“一件为天下计的大好事,打你嘴里出来就好像成了什么阴谋诡计一般。人说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你倒好,老少通吃了!你才几岁啊,怎么倒像是那演义里的司马懿似的?
我可警告你,我高家虽然尚实学、不务虚,但我大明天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规矩你也是懂的。若不能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任你多大本事才干,也不过是龙入浅池、虎落平阳罢了。所以,务实啊,你纵然天资聪颖,但此时此刻在学业上也当以夯实基础为第一要务,切记要分得清主次轻重,旁的那些斑书杂卷,眼下还是少看一些为好,待将来你做了官,再去读去,又能碍得什么事?”
高务实连忙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垂手低头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换了个舒服地坐姿,施施然道:“当年你大伯为你开蒙,三岁便开始读书认字,所学之快,你大伯在给我的家书中累有提及,而你在乡梓之间也素有神童之称。我此次回乡,近两年来亲自督导你的学业,更发觉你心智远胜同龄孩童,因此此番回京只带了你一人,连你伯母都是随后再来,为何?就是想早些带你去京中见见世面,让你知晓一个朝廷高官平日所要经历的种种,其与圣上、与阁僚、与百官……都是如何打交道的,你不要觉得这些看似无甚用处,其实对你将来会很有好处。”
高拱看着他,目光中露出慈爱的光芒,就算看自己的亲子,怕也不过如此了。他见高务实面现感激之色,端坐听训,心中更加满意,又补充道:“不惟如此,朝中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各部衙门之中都有很多年轻俊杰,这些人如今也许还只是些个八品九品的小官,说话做事都没有什么分量。
但正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分量,所以也是最好结交之时,如果你此时便在他们心中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甚或相互有了些许交情,那么可以想见,来日你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之后,这些人也早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昂然立于朝堂之上话事做主了,到那时节,他们每一个人便都有可能对你有所助益。”
高务实只能再次诚恳谢过。
其实高拱这番话若是说给普通的小童,可能还是有些含蓄了,不过高务实心里很清楚,三伯所指的“这些人”其实多半是他自己的门生弟子,或者曾经受过他恩惠之人,算起来里头可能大部分人,自己都能叫他一句“师兄”。嗯,再通俗一点说,这些人无非就是所谓的“高党”了。
大明官场的座师与门生,早已经成了一种铁打的圈子,只要成了师生关系,几乎一辈子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三伯门下的这些门生弟子们,也许现在囿于资历,其地位、权力都还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十年、二十年后,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可不就有很多都要从这群人里面走出来么?
可见大明官场虽然是科举定终身,但官宦子弟总有官宦子弟的人脉可以利用,只要能够考中,其在官场中能得到的助力怎么说也比寒门子弟来得要多。
新郑高家,便正是这样一个官宦世家。
然而高务实心里更加明白刚才这些话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高拱万不能倒。他可以自己主动致仕,选择退休,但绝不能是被政敌整垮。只有高拱地位稳固,他的这些门生弟子们,将来的前途才会值得看好,对高务实的未来也才会有所臂助。
但问题是,高务实心里更加清楚,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两年之后,高拱便会在如日中天之时忽然被张居正整垮,彻底倒台、再难翻身!直到三十来年后,张居正的骨头都能打鼓了,才被平反。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重生于这个世界,但这个身份还算不错,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可以试着让高拱不至于悲惨倒台;试着让皇帝与文官集团不那么尖锐对立;试着用平衡利益的方式开拓新的政府财源;试着引进和推广各种已经从美洲传来的高产物种来减轻小冰河期带来的粮食压力;试着让明军的火器发展不走“大炮打蚊子”的邪路;试着让那北方游牧民族再无南侵之能;试着让大明不因为游牧民族最后的一次辉煌而中断自我进化之路;试着……让中国不因野猪皮的愚昧保守而浪费近三百年时光而落后于西方!”
“七岁”的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瘪瘪嘴,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当然首要原因是如果高拱倒了,我这身份也就一文不值了……”
“你嘀咕什么呢?”高拱问道。
“啊?哦……”高务实支吾一下,灵机一动:“对了三伯,听说太子与我一般年纪?”
“嗯,太子和你都是嘉靖四十二年生人,你问这个作甚?”
高务实忽然露出思索的神色,迟疑着不肯回答。
高拱见了心中疑惑,他知道自家这个侄儿常有出人意表之言,其中有些或许异想天开,但有些却十分切中肯綮,甚至发人深省,不禁说道:“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只是与我说说而已,还有什么不敢吗?”
高务实仍然面带三分迟疑,但总算开口了:“自三伯回来新郑,常与侄儿说起京中之事,依侄儿浅见,似乎朝廷大事均决于内阁,皇上除了在言官弹劾大臣之时或护或斥之外,几乎很少关心机要?”
身为人臣,议论圣上,这话多少让高拱略微迟疑,但他想着,问出这话的是自己六七岁的侄儿,再怎么说也还处在童言无忌的年岁,便仍然点头回答:“陛下当年读书迟了些,先帝……咳,又未曾培养陛下处置政务之能,是以陛下自承大宝以来,朝廷政务多由内阁商榷票拟,司礼监不过按例批红罢了,这些事倒也无须瞒你。但我想,随着登基日久,陛下即便耳濡目染,也定会对政务日渐熟稔……再说,陛下秉性仁厚,即便垂拱而治,只消内阁及各部衙门众正盈朝,大明国势仍将蒸蒸日上。”
高务实却轻巧地岔开话题,道:“也就是说,只要百官——尤其是内阁与六部两院运行无碍,则皇上其实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大明天下也仍然可以国泰民安?”
高拱直觉他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难以回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来看,这句话本身其实并无不妥,只好答道:“这个嘛,大致算是如此。然陛下乃天下之主,我等臣僚不过代陛下行使牧民之权,这一点是万不能颠倒错乱的……不过圣天子垂拱而治,原是正理。”
高务实终于收起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也就是说,如果皇上信任百官,又用对了官员,那么天下大治其实也就差不远了,是吗?”
高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错,以人君之立场,所谓治理天下,其首要者,莫过于亲贤臣、远小人是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此前才力主罢黜那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任用实心任事之人。我与华亭之争,许多人以为我是权欲熏心,不顾一切来强取首辅之位,却不知以我得圣上信重之深,是否有首辅之名,何足道哉!
你不是外人,有些话三伯可以直言不讳,圣上是我的学生,当年为裕王时几乎全靠着我为他遮风挡雨、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而我高拱读书治学数十载,能有幸得此君上,又岂可罔顾君恩,不思回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在朝中多年,深知那徐华亭一力推尊心学,却不解阳明公心学之真谛,反而堕入歧途……他身为首辅,为人务虚,为政亦务虚。如此上行下效,朝廷上上下下光有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之辈,却无脚踏实地、潜心任事之人,长此以往,国势危矣!”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出生那年,正逢我编史有功,又因幼女夭折,被特准回乡省亲,那时你父亲不在,我又与他素来亲近,因此代你父亲为你取名‘务实’……你要时刻记得这名字的含义。”
高务实知道高拱对王阳明本人其实颇为推崇,但对眼下那些所谓的心学门人却颇为不喜,认为他们已经曲解了阳明公的本意。
高务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心学其实是很有市场的,尤其是很多人将阳明公尊之为圣。不过此番穿越而来,所降生的新郑高氏,却是个实学世家,屁股决定脑袋是免不了的,但仍不禁道:“王文成公功勋卓著,为人处世也正气满怀,其学说似也不无道理……恕侄儿愚昧,不知三伯何以如此痛恨之?”
高拱正色道:“我何尝痛恨阳明公乃至王学了?”然后嗤笑一声:“我恨的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孙,王学精要半点不知,却整日里奢谈什么心外无物。哼,心外若果无物,你光靠想,肚子就能饱了?国势就能强了?百姓就能富了?鞑奴就能灭了?天下就能长治久安了?简直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高务实一听这话,不禁大为赞同,这简直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啊,跟自己的认识已经非常接近了嘛!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好奇,问道:“那您觉得王学的精要是什么?”
高拱决然道:“无他,不过是认定了对的事,就去做!尽心尽力去做!”他冷哼一声:“眼下外头那些自称王学之辈,高谈阔论之时倒是奋勇争先,真要让他们做点实事,一个个不是‘余素有旧疾,国之所任,原不敢辞,然病体疴躯,唯恐误事’,就是‘吾辈君子,焉能操此贱务’。嘿,真是读得一肚子好书!昔年王文成公因触怒刘瑾被贬苗、僚杂居之地为驿丞之时,不弃不馁,教化蛮荒,深得当地汉、夷爱戴,更有‘龙场悟道’之美谈,他们这些自诩王学精英者,可做得到?”
“三伯所言极是!”高务实大点其头:“所谓实践出真知!只有实践,方是检验真理之唯一标准!”
高拱先是呆了一呆,略一思索,随即露出笑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忽然一转念,想起之前的问题:“可这跟你之前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啊?哦,是这样。”高务实兴奋的解释道:“按照您刚才的意思,天下若要大治,只要大臣们能够齐心协力即可,而大臣要想放手施为,却要圣上对其有足够的信任才行,因此无论谁想为天下做一番大事,首要的前提条件其实正是获得圣上的信任,是这样吗?”
“这……虽有些偏颇,但大致也还算是吧。”
高务实欣然道:“侄儿以为,要想获得圣上的信任,首先是要跟圣上走得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纵观我大明,得圣上信任而能影响天下者,要么帝师、要么近侍,譬如您是帝师,又没有哪一个近侍跟皇上的亲密程度能与您相提并论,因此皇上对您信重无二。可是三伯,将来呢?恕侄儿狂悖放肆,等将来……当今太子继承大宝之时,最受他所信重的却该是谁了?”
第002章王者归来(上)
腊月里的京师寒风呼啸,大雪虽然在今日一早罕见的停了,但将近一尺深的积雪仍然使得街面上颇为冷清。京城之中已是如此,城外就更不必说了,任是能躲掉出行的人,都绝不会乐意出门。
然而今天的永定门外,却偏有大批官员冒着刺骨的寒风,按照官职品衔高低分列于道旁。看那数量,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御驾亲征的皇帝凯旋回京了一般,就差调动那些身穿飞鱼袍、腰配绣春刀的天子亲军来维持秩序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多的官员汇聚于此,别说锦衣卫必然暗中隐匿了大批人手在附近以防万一,就算东厂那边,也少不得来些番子随时察视。
但是这些官员今天却有恃无恐,根本不怕这些鹰犬上报,只因为他们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当今天子“名为君臣、情同父子”的帝师、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高肃卿!
更何况,眼下内阁的四位大学士除了赵贞吉前几日“偶感不适”,说是去了玉泉山休养几天之外,在京的三位大学士,以首辅李春芳打头,已经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既然有首辅领衔,他们这些部院官员一同前来又有什么奇怪?君不见,就连一直跟高拱关系紧张的都察院也来了许多人么?
纷纷攘攘间,一队马车在几十名兵丁护卫下出现在官道尽头,代表天子宣召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众官员不论对高拱起复之事如何作想,此时此刻心中都不禁齐齐一窒,暗呼一声:“来了!”
时任首辅李春芳乃是状元出身,虽然性子温和之极,但也颇讲仪表,一见高拱车马将至,连忙整了整仪容。这位青词宰相除了面色稍黑之外,倒也清癯目善。他今年虚岁五十九,已是年近花甲,比高拱还大三岁。不过,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李春芳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按照明廷惯例,李春芳是后进,资历反而不及高拱。
一见首辅动作,众官也纷纷整理仪容。李春芳左边那位,俊雅卓然,看年岁三十许,观气度五十余,如此丰神俊朗而举止稳重,舍张居正外何人?至于李春芳右边那位,则是与高拱同为帝师的陈以勤,此公今年虚岁也已五十八了,不过身子骨看来还好得很,于寒风中负手而立,面色如常。
说来也是怪了,百官之长、首辅李春芳看来反倒比他身旁两侧的张居正、陈以勤显得更加殷切,明明高拱的马车尚离了这边少说一里路的距离,便大声招呼众官员依次站好,然后亲自领头往前迎去。
陈以勤见了这情形,脸色就有些难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李春芳恍如耳背,完全不为所动,仍是急急忙忙走了。陈以勤微微偏过头,斜睨了张居正一眼,也不知目光中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却展颜一笑,轻声道:“松谷公与中玄公虽是嘉靖二十年辛丑金榜的同年,但毕竟中玄公抢先一步入阁……至于首辅,他与我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中玄公面前乃是末学后进,主动相迎,原也在理。再有,皇上久盼中玄公回京,那可真算得上是望穿秋水了呀。”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当年张居正会试时,座主虽然是孙承恩、张治,但因为他考《礼记》,所以当时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乃是他的房师之一。那一科的进士一甲第一名正是当今首辅李春芳。这一科十分了得,同科的名人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等。算起来,既有第一流的宰相、第一流的文人,又有立功边疆的大帅和弹劾权佞的忠臣,实在是得才甚盛。
在大明官场,年龄大不算资历,谁先中进士才算——当然谁先入阁也算。因此虚岁四十四的张居正和即将六十的李春芳乃是同年;而身为首辅、年近六十的李春芳在都比他小的高拱和陈以勤面前却是后进。至于张居正在高、陈二人面前自认末学后进,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除中第迟了几年,毕竟出生也晚嘛,确实没有尴尬的必要。
张居正抬出这两条,陈以勤纵然心头仍是不悦,也只能收了不满,悻悻地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得不自嘲一番:“嘿!倒要承太岳老弟照拂我这张老脸,高肃卿当年是进士出身,我陈某人可只是同进士出身,他庶吉士散馆为编修,我庶吉士散馆只做检讨,自来就差了一等,可比不得他,比不得他!”
其实陈以勤脾气虽然不算太好,但人终归不傻,他知道就张居正刚才的那番话来说,其实前面都是废话,这哥几个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谁还不清楚谁的资历?只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才真正重要——今天这里的情况,皇上都看着呢,这时候给高某人什么脸色,那可就等同于给皇上什么脸色了。
给皇上什么脸色好呢?
阁臣可不是言官,甚至不是普通文臣,给皇帝脸色是能开玩笑的事吗?也不想想前两年先帝还在时,群臣过的是什么日子!那真是整天盯着看皇帝的脸色都生怕自己看走眼呐!今上虽然仁和宽厚,他老陈的确也是帝师之一,可帝师和帝师也是有亲疏高下之分的,要说在今上眼中的头号帝师、天下第一忠臣、第一良相是谁,那绝对只有一个人选:高拱!其余人等嘛……您老请移步,对,没错,去那儿靠边排队吧。
这三位一挪步,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在京有些头脸的官员们见三位阁老已经一齐迎上前去,不管心里是什么滋味,也都只好鱼贯跟进。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既然来都来了,还要拿捏什么架势不成?反正跟高拱结下深仇大怨的那三位关键人物,现在都有了着落,跟自己没什么大关系:
首先是徐阶,这位勉强也算是功成身退,作为当年“倒拱”的“主谋”,在赶走高拱之后没多久,自己便请辞归田,现在早已回松江老家优游林下、安享晚年了。而且徐老大人身负海内之望,就算退隐田园,其一举一动也是举世瞩目,要对付他可不是闹着玩的,高拱就算强势回京,众人心里估摸一下,觉得也应该不会把徐华亭怎么着。
接着就是在上次攻倒高拱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两员干将:胡应嘉和欧阳一敬。
胡应嘉当初弹劾杨博因私愤贬斥言官,包庇同乡,导致了连环变数,最终高拱被徐阶挟言路之力逼退,而胡应嘉自己当时外调建宁推官。高拱去后,由正七品建宁推官一举高升为从四品湖广布政使司左参议,绝对是春风得意。不过据说他得知高拱起复的消息后,已经连夜上奏,请辞一切官职,不过由于时间太紧,暂时还未得到答复。
如果说胡应嘉被高拱起复吓得立刻辞官还情有可原,那么有着“骂神”之称的欧阳一敬就只能被人耻笑了。
这位仁兄原本战绩显赫:他此前弹劾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并侯爵一人、伯爵两人,这些人的结果是:“皆罢”,因此被人私底下称之为“骂神”。
而欧阳一敬最大的战绩就发生在隆庆元年正月的京察风波中。当时因杨博“包庇山西籍官员”受到胡应嘉弹劾,正式引发徐党和高党的争斗。骂神欧阳一敬显然不是自甘沉默之辈,当然要参与其中,不但参与,而且将高拱比作北宋奸相蔡京,更在传言胡应嘉要被罢免时扬言“黜应嘉不若黜臣。”结果成功逼退高拱,其后又将高拱弟子齐康弹劾罢官,为徐阶一党取得了一次看似十分辉煌的胜利。
谁知道,被“汹汹民意”狼狈击败的高拱居然还能起复,这完全震惊了此前大开无敌模式的欧阳骂神。欧阳一敬就像被敲碎了壳的鸡蛋,蛋黄流了一地——他如胡应嘉一样,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辞官回乡,而且比胡参议决绝百倍:他是不等答复,直接挂冠而去。哪知还没走到一半,这位大牛人居然惊惧而死了——这死法就有些尴尬了,毕竟人家高拱还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呢,您老就自己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了,胆色未免有些难看。
当然这事儿如果反过来看,能把对手吓得辞的辞、死的死,高中玄威名之盛,倒也可见一斑。唯一可虑者,这威名是好是坏,有些难说。
第002章王者归来(下)
高阁老这次回京带给京中许多官员的感觉,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又似黑云压城城欲摧。因此京中官员,但凡有些身份的,也不管此前表现如何,至少今天大多选择前来迎上一迎,毕竟不管怎么说,有礼总不会比无礼坏事。
也许是听到了前方的人声鼎沸,高务实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偷眼望了一望,当时就呆了一呆,继而心中一阵窃喜,转头双眼发亮地对高拱道:“三伯,来了好多红袍大官呢!”也不管高拱怎么回答,又朝车帘外探出小半个脑袋瞟了一眼,补充道:“哦,还有一群穿青袍和绿袍的。”
高拱端坐不动,只是微微一笑,道:“着红袍者,乃我四品以上同僚、下属之类;着绿袍者不过八九品,想来都是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以及当初我在国子监时的下属;至于着青袍者,那是五、六、七品,其中多半估计都是都察院的御史言官……嘿!他们也来迎我?只怕是来看看风向吧,也不想想一年多前我那等处境,还不都是拜他们所赐!”
高拱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回想一下当初他的处境何其悲惨,可谓众叛亲离,声名毁尽。可是当时齐康案的走向已经完全失控,再和言路纠缠下去根本于事无补,只会牵连更多,甚至连袒护自己的皇帝也会跟着声名受损。于是高拱不得不最后一次上疏,对于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称自己病重,请求辞去。
当时皇帝见疏之后大为惊惶,数问左右:“高先生真的病了吗?”左右服侍的人回答:“病得很重。”皇帝听了很难过,又不敢冒着“群情汹汹”的风险去亲自探视,只好说:“请御医为先生诊治吧。”派了御医还不够,又派人前往赏赐,希望宽慰和挽留高拱。
但高拱这一次是铁了心不肯再受煎熬了,坚持求去。皇帝这才意识到不可挽留,失魂落魄地批准了,当天心情之差,连临幸后宫都免了——对于被外界戏称“小蜜蜂”的皇帝陛下来说,这真是伤心之极的表现了。高拱那时候的心情,可能真是觉得“解脱”,为了这次辞职,高拱前前后后所上的辞呈足有十二道之多,可见徐高两党之间拉锯战打得多么胶着。
高务实从史书上知道当日高拱离京时的惨状,也因此对今日高拱回京时的心情有个大致猜测,就如同幼时在家乡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长大后总希望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心态类似。
其实当日高拱黯淡离京,当真是落魄之极,几乎所有门生故旧都因为心有忌惮而不敢相送。只有一个叫吴兑的门生,一路送他到潞河的船上,泪泣作别。而且这件事传到徐阶耳朵里之后,徐阶还对这吴兑记恨在心(史载为:“深恨焉”),将其冷冻在原来的职位上久久不予升迁。另外高拱还籍途中经过某郡,地方官知道他是因为触怒当朝首辅徐阶这才黯然下野,便故意轻慢他,非但不像对待一般致仕高官一样拜谒送行,还故意寻找借口刁难,硬是滞留了两天。左右问其缘故,该官嗤笑作答道:“此公得罪了朝廷,我有什么理由对他客气吗?”如此种种,世态炎凉的滋味,高拱一路上尝了个遍。
堂堂帝师、内阁辅臣,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日终于能上演一出“王者归来”,高务实觉得以高拱耿直火爆的脾气,心里还能打定主意选择“做事”,已经颇为难得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在今天给某些人一些脸色看看,只是这却是高务实觉得最好不要去做的。
高务实心中暗道:“史书都说高拱脾气差,而且说话一贯不怎么顾忌旁人感受,我这一路下来可算是开启了‘卖拐’模式,好话说尽,一路忽悠啊,就希望他跟这些甭管有用没用的同殿之臣们不要闹得太僵。可现在听他这语气,该不会还是要趁机散发一下王霸之气,抖一抖帝师威风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就现在这个气场已经吓死一个了,可别把这群明显还想观望一番的人也给直接逼上梁山了才好。”
但麻烦在于他高务实现在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很多话说出来明显没有分量,只能从旁影响高拱,让他自己意识到“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仅没有必要,还很可能会坏事,从而使自己接下来不好“做事”。毕竟,高拱脾气虽差,原则性却强,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相信是不会乱来的。
心念及此,高务实再不迟疑,连忙哈哈一笑:“看风向好啊,看风向说明他们有服软的可能呀!这可不正如三伯您希望的那样,有机会把他们也引入正途么?我瞧呀,三伯您下车之后,不如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宰相气度——不管当初他们是怎么做的,您现在压根儿不与他们计较!要知道,这些人平日里也许威风八面,可如今在您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您不跟他们计较,旁人也只会说您雅量高致,谁还能蠢到认为您治不了这些人吗?可您这样不去计较的话,不仅能让他们放了心,对您心存感激,将来您做事的时候,他们将心比心也不会跳出来捣乱;而您自己呢,也能顺便得个美名,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高拱稍稍错愕,摇头笑骂道:“我岂是贪慕虚名之辈!”说着下意识捋了捋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又傲然道:“不过你这样想也没错,眼下我自然是不会与他们计较那些旧事的。嘿,路上听这个叫陈矩的传旨小太监说,海刚峰在应天干得是有声有色啊,徐华亭对这位无懈可击的海青天可是头疼得厉害了,我看应天府这出大戏还有的唱!在这个时候,我可没工夫去跟眼前这些人斗法。务实,言路这些人,高谈阔论磨嘴皮子,那是一个顶俩,可真要让他们去做点什么事儿,恐怕倒有多半都只有去碍事儿能耐。所以啊,这些人就像刀一样,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若有朝一日,你也在朝为官执掌大权,就一定要记得:刀很危险,只能由你自己拿着,而且你得保证自己拿得稳它。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高务实笑道:“大概懂一点。”
“嗯,懂一点也不错了,这事儿以后得空我再跟你细说。”高拱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待高务实再说什么,高拱已经笑容忽敛,顿时少了此前那种伯父对侄儿慈爱的气息,宰执天下的雍容端肃之气,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原来是马车已经停了。
很快,传旨宦官陈矩恭恭敬敬的声音传进车厢:“高阁老,咱们到了!李阁老、张阁老、陈阁老还有各部院诸公都亲自来相迎了,您看……”
“知道了。”高拱语气平静之极,回答了一声之后,对高务实道:“务实,陪我下去见见这些操持天下大权的衮衮诸公吧。”
“是,三伯。”高务实说着,心中却是一突,暗道不对。倒不是因为怯场,怕跟这么多朝廷大臣见面,而是高拱此次回京影响如此之大,但现在内阁的四位大学士,今天居然少来了一个赵贞吉,这意味着什么?
据说赵贞吉是徐阶的人,现在他不来,是不是表示徐党仍然对高拱抱持很强的敌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三伯重回内阁之后也未必能全然如愿地安心做事啊。难道此前那种相互倾轧还要继续?可是……张居正按说也是徐党,他怎么没跟赵贞吉同进退呢?
第003章隆庆天子(上)
“太岳,你说高肃卿带个孩子跟我们见面是个什么意思?”陈以勤看着高拱朝皇宫而去的马车背影,面现疑色地朝身边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过这孩子才七八岁上下,见了这么多朝廷大员却毫不怯场,倒是颇为难得。我观中玄公今日表现,对这孩子可是重视得很,莫不是要过继?”
陈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了,高肃卿没有儿子,这孩子他刚才说是他家老六的儿子……那只怕真如你所言,是想过继过来,给他高老三这一支留个香火了。”然后一转头,问李春芳道:“首辅怎么看?”
李春芳满脸笑容:“过继好啊,中玄兄国之栋梁,将来定是要恩荫子孙的,没个儿子岂非浪费?就算皇上那儿,若是中玄兄真个无后而终,也定然觉得遗憾。”
张居正见李春芳笑得轻松,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高拱一副旧事不计的模样,觉得内阁龃龉的机会大大减少,因此才满面春风。
他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不禁冷笑,暗道:“这种老好人哪里做得来首辅,自打高肃卿和老师先后离任,内阁的权威一日不如一日,阁部之争几乎就要摆上台面来了,再加上现在多了一个管着言路的赵贞吉进了内阁,每每仗着老资格作威作福,整个内阁根本就是一团糟,再没个有实力的大臣压阵,只怕这内阁政令就要难出午门了!唉,若非如此,我又何必……”
张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问李春芳道:“赵阁老今日不肯来迎,中玄公对此虽然只字未提,但心中是否会有不满,可还难说。眼下皇上亲自设宴,将他召进宫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李春芳笑容一滞,强自干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有些龃龉,今日也说一并释之,何况这区区小事。再说赵阁老今日未曾来迎,乃是因为养病……中玄兄想是不会为此记恨什么吧。”
哼哼,昔日,只是有些龃龉?
陈以勤轻哼一声:“记不记恨暂且不说,太岳的意思首辅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说,若皇上问起,结果高肃卿又‘顺口’提了那么一句,那么即便皇上不当回事,但这事儿最终也是瞒不过赵大洲的,到时候就算高肃卿不记仇,那赵大洲呢?眼下赵大洲在内阁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认为高肃卿这是要跟他别别苗头,我看呐,多半又要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面颊上青筋跳了两跳,顿时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张居正反而不急了,摆手道:“其实这都是小事,也许皇上见了中玄兄喜不自禁,忘了问这茬也是没准的事……眼下摆在内阁面前的问题是,言路越来越不把内阁当回事,而六部里头,也很有些人仗着言路的威风,想要从内阁手里分权。他们却不想想,若是没有内阁总揽政事,他们之间又惯会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里就光顾着吵架去了,还能做得什么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眼下言路这些人已经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唉,想当初华亭公在时,言路多少总还听得进招呼,现在怎么就……”
张居正眼角抽了抽,没说话。按他的想法,徐阶当政那会儿言路就听招呼得很么?只怕也不见得,只是恰巧徐阶和言路的目标一致,再加上徐阶一贯放纵言路,所以言路看起来“听得进招呼”,可也正是徐阶的放纵,导致他下台之后,言路就几乎完全失控了。不过徐阶是自己恩师,张居正不可能于此事此时说他的坏话。
陈以勤却无须顾忌,直言了当地道:“华亭公或有千好,但纵容言路一事,责任只能在他身上。想当初先帝之时,言路何其规矩?若非华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肃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张狂跋扈,无以制约?”
李春芳是个好好先生,虽然他其实也能看得出其中缘由,却不敢诉之于口,但他没料到陈以勤对眼下朝局当真是失望之极,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讳。李首辅顿时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吭个声出来。
其实陈以勤这话说得虽然有些绝对,但大致倒是不错,的确正是因为徐阶,才导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话说回来,后来徐阶之所以去位,也与其放纵言路有着直接关系。
当初所谓“满朝倒拱”,其实核心主力就是徐阶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阶才在百官的呼声中复出视事。这一场口水大战以徐阶大获全胜告终,徐阶由是声望益隆。
当时的情况是徐阶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们示恩;言官也凭恃徐阶如日中天的威望,愈发自我膨胀。先前驱逐高拱一事,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最后也不得不妥协了,言官们于是越发认定今上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言官们的上疏言事愈发肆无忌惮,无论公私几乎都要与皇帝一争。
这些争论里头,当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进谏,比如要求约束宦官专权任事;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关国计的鸡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将皇帝圈养起来当猪喂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大道理。凡此种种,搞得连脾气好到没话说的隆庆帝也时不时大发肝火——偏偏他发完火之后却也没辙,只能又把气给强行咽回去。
其实,皇帝到潜邸散散心、怀怀旧,这偌大个国家就要灭亡了吗?
纯属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耸听!
想这班掌控全国舆论和公理正义的七尺男儿、热血好汉,放着政事诸多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家长里短,盯紧了皇帝的私生活说三道四,这般孜孜不倦地饶舌,与里舍村妇何异?偏偏还要洋洋自得,以正义之士自居,实则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而徐阶对言官的偏袒,也渐渐失去原则——又或者说,他对言路的各种行为本来就没有约束的原则。
隆庆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官员正直无私且称职者自不会畏惧考核,这原非过分要求,但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而谏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连按例考核官员都要被首辅拒绝了!
此时的皇帝,可以说是完全被以徐阶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这种事事都不顺心,逐渐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为言路攻击他最信赖倚重的师相高拱,隆庆帝本来就有些忌惮这些人;现在这些人愈发嚣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纲上线,已经是有理要争、无理也要搅上三分了!到了这个地步,换了谁当皇帝能不讨厌他们?因此自然也就顺带讨厌上了总是一味袒护他们的首辅徐阶。
然而光讨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皇帝在外廷没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胆小懦弱,私下发火归发火,真出了什么事吧,又实在不敢与徐阶去争,只能间中批示,略表不满——就这样,还不敢把这种不满说得太过,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们强怼回来,甚至吃一顿排头。
比如到了九月,因内官团营事,科道再次议论蜂起,徐阶一如既往地代表内阁对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论每每过激,皇帝不堪承受,发手谕抱怨内阁,言辞间极尽委屈:“这么一点事情,言官也说我不是,你们内阁也说我不是,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将皇帝挤兑到这种程度,不论所为何事,不论所处哪朝,似乎都有些过分了。但皇帝的软弱,却愈发给了言官欺软怕硬的借口。隆庆帝本来是个仁柔之君,以仁俭宽和著称,屡被借题发挥地攻击,实在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这种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发地思念高拱。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正如同人的盛极必衰一样。回头来看,徐阶在隆庆初年政坛上的起伏跌宕,可谓“成也言官,败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舆论声势,达到声名的顶点;也因为放纵言路,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后来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直接被皇帝批准,黯然回乡。他精明一世,侍奉喜怒无常的嘉靖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不能讨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欢心,个中原委,着实引人深思。
但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所以张居正开口了:“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等应当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压制言路的人,只有一个。”
李春芳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盯着朝皇宫远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说中玄公……啊,不错!若说现在还有谁能压制言路,恐怕舍高肃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为中玄公起复尽心斡旋,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李春芳对于自己这个首辅直接被张居正无视居然并不生气,这……咳,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陈以勤听了,则半是恍然、半是迟疑地道:“高肃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为败于言路之手,差点从此挂冠归田、老死林间,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还敢继续跟言路做对?”
张居正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会出手抑制现在言路的这种猖獗局面。”
陈以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坚持问:“太岳如此放胆直言,必是有所倚仗,老夫却偏偏想不出其中缘由,敢问一句:何以见得?”
“缘由就是:高拱是个想做事的人。”
这句话莫说李春芳,就是陈以勤也坦然承认,不加反驳,默认不语。
于是张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现在这般情形,他想做事,就不能让自己的耳边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压制言路乃是顺理成章之举。”
陈以勤略略思索,却仍不肯让步,道:“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但这也只能说明他高肃卿有对付言官的理由,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这样的实力。”
张居正的脸色越发严肃了,甚至还沉默了一下,这才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言官如火,首辅如风。”
陈以勤沉默了下来,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首辅这风若不够大,再如何吹,也只能徒增火势;可首辅这风若是足够强劲、足够猛烈,却是可以吹灭这团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只怕最起码也算得是烈风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飓风!
(点击下方免费阅读)
关注小编,每天有推荐,量大不愁书荒,品质也有保障, 如果大家有想要分享的好书,也可以在评论给我们留言,让我们共享好书!